【欲望篇】
夏天是长江残忍的季节,因为发大水,县城会随时处于一种威胁之下。站在江边,看到满目的黄色,夹杂着各种死掉的牲畜、浮尸、家具,有时甚至有整栋的房子,在这条肆虐的河水之下,可能存在着一座教堂、一个工厂、一群坟墓。
每年都会有人溺死于江中,家属收起短暂的悲伤,直接去重庆港下游一点的唐家沱就好了。那是一个回水沱,浮尸都会停留在此,似乎还保存着往生者对家乡的眷恋,不愿进入三峡,害怕从此就一去不再复返。
没有发大水的时候,长江是温柔的。即使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踩进去,也只有上层的水是热的,下面却是冰凉,带有冰川的凉意。这时候的长江会包裹住所有的欲望,波浪撞击身体的感觉,会在成年之后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生活中,只是没多少人能回忆得起。
张献民,《巫山云雨》,1995年。
所以,章明的《巫山云雨》味道是对的,麦强(张献民饰)抓起两尾鱼,比较了一下,将其中一尾放回桶里,另一尾,狠狠地扔在菜板上;张一白的《秘岸》味道是对的,青青(马思纯饰)对着小川(檀健次饰)略带轻蔑又神秘地一笑,脱去外衣,肆意地展示被泳衣包裹的青春的身体,纵身跳入河里;贾樟柯的《三峡好人》味道是对的,沈红(赵涛饰)一直在不停喝水,藉此来解决内心投射至身体的饥渴。
《长江图》讲的,也是欲望和挣扎,但却更为雄性。
【记忆篇】
如果杨超去拍侦破电影,他一定是一个高手——看《长江图》,是一个和头脑博弈的过程。故事貌似并不复杂,高淳(秦昊饰)接替了亡父生前苦心经营的一艘破旧货船,从上海逆流而上前往四川宜宾,这个过程中,他和一个女人安陆(辛芷蕾饰)开始了肉体和情感的纠缠。
但是故事的开展,却随着轮船的上行而愈发的诡异起来,因为出现在银幕上的诸多画面,竟然使得影片带了几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。前一场戏,安陆的丈夫(王宏伟饰)因为撞破了两人的不伦之恋而割腕自杀,下一场戏,他竟然又复活了,给去庙里修行的安陆和师父送去了棉被。而在过了三峡继续回溯的时候,安陆彻底从高淳的生活中消失不见,如同传说中的山鬼。
还是该片的英文名字暴露了杨超的把戏,《Crosscurrent》,哦,原来是一个时空交错的故事。这样一看,《长江图》是一个有着高超技巧的侦破感的电影。两条平行线并行,安陆顺流而下,而高淳则逆流而上,不同的是,高淳处在丢失了记忆、却在寻回的过程——帕特里克·莫迪亚诺在《暗店街》里写道,“我的过去一片朦胧……”王小波在《万寿寺》里引用这句话作为开篇。寻找丢失的记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,但总有人乐在其中,高淳也没能逃脱这个命运。
当然,杨超还在电影中埋藏了许许多多的线索。高淳在船上偶然发现了一本诗集,每一首诗都和长江沿岸的一个港口相吻合,他也循着每一首诗的线索在港口去偶遇安陆。他会念出这些诗,但到了三峡之后,他终于不用念、而是背诵出来了。注意这样的细节,否则《长江图》会让人看得一头雾水;但在将所有的线索串起来之后,你会发现,杨超徐徐为你展开的画面其实清晰又迷人。
【诗歌篇】
《长江图》必须是一部诗电影——在荻港,高淳点燃一支蜡烛,用手护着,在昏暗的巷道中盘旋着爬上佛塔。这段无法不让人联想到安德烈·塔可夫斯基的《乡愁》,多梅尼科在布道后当众自焚,戈尔恰科夫手捧蜡烛穿过干涸的圣池,数次因为蜡烛熄灭而折返。这是一个8分多钟的长镜头(如果我没记错的话),到达终点之后,他心力交瘁。
《乡愁》,1983年。
后来和杨超坐咖啡馆里聊天说起这段,杨超大笑,说自己虽然大爱塔氏,但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致敬(大意)。但是,杨超对塔氏的致敬,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,片中那些诗,也总能让人联想到塔氏的《镜子》。
《镜子》,1975年。
这部夹在《索拉里斯》和《潜行者》之间的电影,由梦境、幻境和一些碎片化的镜头构成,塔科夫斯基用了不少他父亲的诗,其中的一首《晴朗的白日》里有这样的句子:
“回到过去,已无望;
倾述出来,更难当……”
弗里德里希·荷尔德林也有过类似的句子:
“愿轻歌一曲,
却皆未成功,
只因我的幸福从不容我说出轻松之辞。”
沉重的原因可能各异,但是沉重的表现,却有殊途同归的味道在里面。
和杨超聊天时笑言,片中用到的诗歌很有20世纪80年代的味道,充满了极端浪漫主义的情怀。杨超笑言:“是的,每一句都像一种宣言对吧?”摘录其中的一首如下:
两岸城市都已背信弃义
我不会上岸
加入他们的万家灯火。
【影像篇】
必须承认的是,杨超和他的宣发团队面临一个尴尬的境地。《长江图》是部只能在电影院看的电影——如果放在电脑上,我肯定也看不下去。一方面是因为那些细微的勾勒,另一方面,则是因为《长江图》那些动人心魄的画面,必须在大银幕上才能被感受。
三峡,这是一个如此让人魂牵梦萦的词。从阴平到阳平,从四川盆地到江汉平原,在描写三峡的诗句中,我独爱两段:“巴东三峡巫峡长,猿鸣三声泪沾裳”、“徒思明月人,愿湿巫山雨”——前者险峻,后者情欲。《长江图》的镜头,将这些全都包含了进去。
说句对主创团队不敬的话,光是冲着《长江图》的镜头,这也是一部值得看的电影。只是,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选择走进影院。
【幕后篇】
说来有趣,和杨超本该是老相识。2002年,我还在苏州念大学,那段日子因为一部《夜莺不是唯一的歌喉》,使得DV在很短时间内成为了不少年轻人表达的新的手段。其蓬勃之势,让人产生一种“道格玛95”席卷中国的错觉。杨超在北京搞起了实践社,而我和苏州的好友丁宏负责起了苏州的工作。
可惜,实践社没搞多久,就被定性为“非法组织”,很快就销声匿迹。仅有的几次放映活动是在蓝色书屋里搞的,这次去苏州,听说连蓝色书屋也垮掉了。和杨超说起这段往事,言语中略有辛酸,但也有趣。
让我惊喜的,则是又一次看到了王宏伟。《三峡好人》之后,就少有看到王宏伟的大银幕作品了。《天注定》、今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上一部不能说的电影里,还有这部《长江图》,他的戏份都不多,但是很重,之后在微信上聊了聊,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。我很高兴,他已经脱离了“小武”的影子。
最后附上一首我朋友刘东灵的诗,《巫山有个哲学家》。我喜欢这首诗里的那种潮湿的味道。
巫山有个哲学家
刘东灵
在巫山
他隐居30余年
他自谋稼穑
远离一切现代媒介
他继承父亲的遗志
他父亲曾在30年代
师从大哲学家罗素
留下大批的书籍
他潜心研究
在外界发现他时
他已经完成了20余篇优秀的论文
上面是新闻学老师的介绍
他要说明的是一个远离
现代媒介的人使人无法想象的奇迹
而我是否显得庸俗
我听到“巫山”
总和“云雨”联系到一起
我在想
关于“巫山云雨”这位哲学家
会有什么见解呢